全国首例苹果商店投诉行为禁令的司法审查思路

全国首例苹果商店投诉行为禁令的司法审查思路

——广州虎牙信息科技有限公司诉武汉鱼行天下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不正当竞争纠纷诉中禁令案

张志荣

要点提示：本案系全国首例苹果商店投诉行为引发的诉中禁令案。投诉方对于尚无定论的争议事实持续不断向苹果公司进行投诉的行为不具备正当性，其目的是希望通过持续不断的投诉，最终迫使苹果公司将竞争对手的应用程序直接在苹果商店删除，从而达到清除竞争对手、占领市场份额的目的。而为了规避可能承担的法律责任，苹果公司很可能因为投诉方的持续投诉而将被投诉方的应用程序下架，从而将会给被投诉方带来难以弥补的损害，故本案的行为保全申请具有必要性。

案例索引：

广州市南沙区人民法院(2019)粤0115民初1339号（2019年3月15日）。

一、案情

原告：广州虎牙信息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虎牙公司）。

被告：武汉鱼行天下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鱼行天下公司）。

虎牙公司及鱼行天下公司共同确认其在涉案苹果公司的平台上所经营的是直播平台的软件，主要直播游戏。2018年8月30日起至2019年2月15日，鱼行天下公司就相同的事项向苹果公司投诉虎牙公司达23次，投诉内容称：鱼行天下公司与主播张福海、吴新远、喻行签订了经纪合同。根据协议内容，主播在合同有效期内制作的音视频著作权为鱼行天下公司所有。虎牙公司未经授权，擅自对鱼行天下公司享有版权的音视频作品进行传播，侵犯其著作权。每次投诉邮件中鱼行天下公司均明确表示要求苹果公司将虎牙公司的直播程序从苹果应用商店下架。针对鱼行天下公司的投诉内容，虎牙公司均有回应并对投诉内容予以否认，并出示了由三名主播分别出具的《声明》《终止授权声明》等文件，显示该三名主播声明已终止对鱼行天下公司的授权，并将其因进行网络直播、演艺和参与商业活动所产生的各种内容及衍生作品的知识产权和商业利益独家授予虎牙公司使用，目前该项授权仍在有效期内。但鱼行天下公司对虎牙公司的主张不予认可，但其并未选择通过诉讼等途径解决双方之间的纠纷，直至本案诉讼期间，鱼行天下公司仍然坚持就该投诉事项继续向苹果公司进行投诉，要求苹果公司将虎牙公司的直播程序从苹果公司应用商店下架。

针对鱼行天下的持续投诉行为，虎牙公司向法院提出行为保全申请，请求：1.责令鱼行天下公司立即停止针对虎牙公司的苹果应用程序“虎牙直播-游戏互动直播平台”和“虎牙直播HD-游戏互动直播平台”，就编号APP101459-A项下相关事宜向appstorenotices@apple.com、苹果应用商店APPSTORE、苹果公司（APPLE INC.）进行投诉；2.上述行为保全的效力，维持到虎牙公司与鱼行天下公司就本争议判决生效时止。

二、裁判

广州市南沙区人民法院认为，虎牙公司的行为保全申请应予支持，理由如下：

（一）关于涉案争议权利的效力状态问题。针对鱼行天下公司向苹果公司的投诉，虎牙公司提交了由三名主播分别出具的《声明》《终止授权声明》等文件，显示该三名主播声明已终止对鱼行天下公司的授权，并将其因进行网络直播、演艺和参与商业活动所产生的各种内容及衍生作品的知识产权和商业利益独家授予虎牙公司使用，目前该项授权仍在有效期内。虽然鱼行天下公司出示了三名主播与其所签订的《解说合作协议》及相关《授权书》《承诺书》《反商业贿赂协议》等文件，但并不能因此直接否定虎牙公司的权利。在双方均持有涉案三名主播出具的授权文件的情况下，如果鱼行天下公司认为虎牙公司取得的授权不具法律效力，应依法向有权机关提起撤销或确认无效的主张，在虎牙公司提交的上述《声明》《终止授权声明》未经有权机关依法予以撤销或确认无效等否定其法律效力的前提下，虎牙公司依据涉案三名主播的授权行使相关权利具有合法性，其知识产权效力目前仍属稳定状态。

（二）鱼行天下公司持续投诉行为的正当性问题。鱼行天下公司对虎牙公司的投诉是持续性进行的，不实现投诉目的不停止的。法院认为，鱼行天下公司上述持续投诉行为不具有正当性。理由如下：1.鱼行天下公司与虎牙公司都是经营游戏直播平台的运营商，具有竞争关系。鱼行天下公司如果认为三名主播对虎牙公司的授权是无效的，应当依法向有关司法机关提起诉讼，请求撤销该授权或确认该授权无效。但鱼行天下公司仍然坚持只通过向苹果公司持续不断发送投诉邮件，并在邮件中直接声称三名主播对虎牙公司的授权无效，要求苹果公司直接将虎牙公司涉案应用程序从苹果应用商店删除。鱼行天下公司的目的是希望通过持续不断的投诉，不停向苹果公司施压，最终迫使苹果公司将虎牙公司涉案应用程序直接从苹果商店删除，从而达到清除竞争对手，占领市场份额的目的，该行为不具正当性。2.涉案争议的权利仅限于张福海、喻行、吴新远三名主播授权的范围，而在虎牙公司涉案两个应用程序上进行直播的不仅仅只是该三名主播，但鱼行天下公司的投诉邮件中每次均要求苹果公司将虎牙直播程序予以删除，其目的并非只是要求虎牙公司停止使用涉案三名主播的相关内容，而是要将虎牙公司在苹果商店上的整个直播应用程序予以删除，从而达到清除竞争对手，占领市场份额的目的，该行为不具正当性。3.在鱼行天下公司起诉喻行、张福海合同纠纷案件及本案正式立案后，鱼行天下公司仍然没有停止其向苹果公司的投诉行为，该行为表明鱼行天下公司在涉案争议权利的效力经法院生效裁判认定之前，仍然希望通过持续不断的投诉行为，不停向苹果公司施压，最终迫使苹果公司将虎牙公司涉案应用程序直接从苹果商店删除，从而达到清除竞争对手，占领市场份额的目的，该行为不具正当性。

（三）行为保全措施的必要性问题。如前所述，由于鱼行天下公司就同一事项持续不断地向苹果公司进行投诉，从苹果公司的角度出发，其很可能因为鱼行天下公司的持续投诉，为了规避可能承担的法律责任，从而先将虎牙公司涉案应用程序从苹果商店予以删除。虽然只是一种可能性，但虎牙公司涉案应用程序被苹果公司删除的危险性却是现实存在的、不确定性的、情况较为紧急的一种可能。而一旦虎牙公司涉案应用程序被删除，将会给虎牙公司带来难以弥补的损害，包括：1.虎牙公司将直接损失涉案应用程序下架期间所有使用苹果公司系统的新增用户。2.虎牙公司涉案应用程序下架期间，其直播平台的流量势必受到极大的负面影响，部分主播将会向其他直播平台转移，其用户亦随着流失。这将给虎牙公司造成直接的经济损失，并可能影响到虎牙公司原有的竞争优势。3.虎牙公司涉案应用程序被苹果公司下架，必然会对虎牙公司的商誉及行业地位产生负面的影响。主播和用户的流失更会加剧市场相关公众的无端猜测，导致虎牙公司的商誉严重受损、市场份额减少、收入下降以及股价下跌等难以弥补的损害。综上，虎牙公司的行为保全申请具有必要性。

（四）采取行为保全措施的利益平衡考量问题。如前所述，如果不采取行为保全措施，导致虎牙公司涉案的应用程序被苹果公司下架，其所造成的后果是难以弥补的损害。如果采取行为保全措施，则鱼行天下公司不得再就涉案投诉事项向苹果公司持续进行投诉，苹果公司就不会因此而主动将虎牙公司涉案应用程序下架，其结果就是使虎牙公司涉案应用程序仍然能够提供给苹果用户下载使用，不会对虎牙公司造成难以弥补的损害。而对于鱼行天下公司，其主张的涉案权利只是针对张福海、喻行、吴新远三名主播的权利，其可能受到的损害远少于不采取行为保全措施可能给虎牙公司造成的损害。同时，虎牙公司请求行为保全的效力，维持到虎牙公司与鱼行天下公司就本争议判决生效时止。在此期间，暂时禁止鱼行天下公司就尚无定论的争议事项向苹果公司进行投诉，鱼行天下公司仍然可以就涉案争议权利的归属依法向有权机关行使救济权利，其实质性权利并未受到影响。

（五）采取行为保全措施是否会对社会公共利益造成损害的问题。采取行为保全措施的结果是虎牙公司涉案应用程序仍然能够提供给苹果用户下载使用，并不会对社会公共利益造成损害。

（六）虎牙公司已就其行为保全申请提供了相应的担保，提供担保的主体及担保资格条件符合规定，并且提供担保的金额适当，足以为虎牙公司的行为保全申请提供有效的担保。

综上所述，虎牙公司的申请符合法律规定，应予准许。故裁定：鱼行天下公司立即停止针对虎牙公司的苹果应用程序“虎牙直播-游戏互动直播平台”和“虎牙直播HD-游戏互动直播平台”，就编号APP101459-A项下相关事宜向appstorenotices@apple.com、苹果应用商店APPSTORE、苹果公司（APPLE INC.）进行投诉的行为，直至本案终审法律文书发生法律效力时止。

裁定作出后，鱼行天下公司提出复议。

广州市南沙区人民法院出复议裁定：驳回武汉鱼行天下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的复议申请。

三、评析

《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查知识产权纠纷行为保全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规定》第七条规定：人民法院审查行为保全申请，应当综合考量下列因素：（一）申请人的请求是否具有事实基础和法律依据，包括请求保护的知识产权效力是否稳定；（二）不采取行为保全措施是否会使申请人的合法权益受到难以弥补的损害或者造成案件裁决难以执行等损害；（三）不采取行为保全措施对申请人造成的损害是否超过采取行为保全措施对被申请人造成的损害；（四）采取行为保全措施是否损害社会公共利益；（五）其他应当考量的因素。第八条规定：人民法院审查判断申请人请求保护的知识产权效力是否稳定，应当综合考量下列因素：（一）所涉权利的类型或者属性；（二）所涉权利是否经过实质审查；（三）所涉权利是否处于宣告无效或者撤销程序中以及被宣告无效或者撤销的可能性；（四）所涉权利是否存在权属争议；（五）其他可能导致所涉权利效力不稳定的因素。

本案系不正当竞争纠纷案的诉中禁令申请，针对的是鱼行天下公司就相同事项持续向苹果公司进行投诉的行为。由于引起鱼行天下公司进行投诉的著作权权属之争尚无定论，本案的不正当竞争纠纷亦还在审理过程中。因此，在审查诉中禁令时，不应直接对双方所争议的著作权权属以及鱼行天下公司是否构成不正当竞争行为作出实体认定，而应根据虎牙公司的申请内容，依照上述最高人民法院司法解释的规定，主要审查以下两个问题：一、鱼行天下公司持续投诉行为的正当性问题；二、虎牙公司申请行为保全措施的必要性问题。

关于第一个问题。首先，鱼行天下公司依据其与涉案三名主播签署的文件向苹果公司投诉虎牙公司，本是合法行使权利的表现。但在虎牙公司就投诉内容已经提交涉案三名主播对虎牙公司的授权文件，表明其权利具有合法来源的情况下。鱼行天下公司并未向司法机关提起诉讼，请求撤销该授权或确认该授权无效。而是仍然坚持只通过向苹果公司持续不断发送投诉邮件，要求苹果公司直接将虎牙公司涉案应用程序从苹果应用商店删除。这个时候，鱼行天下公司的投诉行为逐渐超出合法范畴，变成一种无理纠缠的行为。而且，鱼行天下公司投诉请求并不仅限于要求虎牙公司停止使用涉案三名主播的相关内容，而是要将虎牙公司在苹果商店上的整个直播应用程序予以删除；在鱼行天下公司起诉涉案二名主播合同纠纷案件及本案正式立案后，其仍然没有停止向苹果公司的投诉行为。以上事实表明鱼行天下公司的目的是希望通过持续不断的投诉，不停向苹果公司施压，最终迫使苹果公司将虎牙公司涉案应用程序直接从苹果商店删除，从而达到清除竞争对手，占领市场份额的目的，该行为不具正当性。

关于第二个问题。《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查知识产权纠纷行为保全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规定》第十条规定：在知识产权与不正当竞争纠纷行为保全案件中，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应当认定属于民事诉讼法第一百零一条规定的“难以弥补的损害”：（一）被申请人的行为将会侵害申请人享有的商誉或者发表权、隐私权等人身性质的权利且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害；（二）被申请人的行为将会导致侵权行为难以控制且显著增加申请人损害；（三）被申请人的侵害行为将会导致申请人的相关市场份额明显减少；（四）对申请人造成其他难以弥补的损害。如果鱼行天下公司的持续投诉行为没有得到遏止，其结果很可能导致苹果公司将虎牙公司涉案应用程序从苹果商店予以删除。虽然只是一种可能性，但这种危险性却是现实存在的、不确定性的、情况较为紧急的一种可能。而一旦虎牙公司涉案应用程序被删除，将会给虎牙公司带来难以弥补的损害，包括：1.虎牙公司将直接损失涉案应用程序下架期间所有使用苹果公司系统的新增用户；2.虎牙公司涉案应用程序下架期间，其直播平台的流量势必受到极大的负面影响，部分主播将会向其他直播平台转移，其用户亦随着流失。这将给虎牙公司造成直接的经济损失，并可能影响到虎牙公司原有的竞争优势；3.虎牙公司涉案应用程序被苹果公司下架，必然会对虎牙公司的商誉及行业地位产生负面的影响。主播和用户的流失更会加剧市场相关公众的无端猜测，导致虎牙公司的商誉严重受损、市场份额减少、收入下降以及股价下跌等难以弥补的损害。因此，虎牙公司的行为保全申请具有必要性。

这份全国首例针对苹果应用商店投诉行为的禁令，对于规范行业竞争具有独特意义。应用程序入驻苹果商店对于经营者而言往往有着巨大的商业价值，相互间的竞争及利益博弈日趋激烈。有的经营者故意滥用苹果商店的投诉规则，对竞争对手进行持续不断的投诉，以期迫使苹果公司将竞争对手的应用程序下架，从而达到清除竞争对手，占领市场份额的目的，给竞争对手造成难以弥补的损害。本案禁令及时对苹果应用商店中的不正当投诉行为予以制止，维护了应用程序行业的竞争秩序，引导经营者通过合法、正当的途径维护自身合法权益，而非通过不正当投诉等方式损害竞争者的利益。

（作者单位：广州市南沙区人民法院）